令终  

《梦游启示录》

 

大梦一场，一场大梦。

1.

 

季节入夏，傍晚时分常常暴雨光临，门口的柳树在去年才被砍了头，现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郁郁葱葱，在风雨里扭动又停摆。停在空地上的自行车像一座工业时代特产雕塑，扭着肩膀站在寂静里张牙舞爪，皮制车座上却点缀着不合衬的泪滴。天色阴沉，不知道云层后面藏着多少云层。

楼梯间响起踢踏拖拉的皮鞋声，可以判断脚步的主人对于爬上三层这件事十分不情愿，然后迟钝地敲响了303的门。

过了好一会儿，门的那头才响起姗姗来迟的同样拖拉的声响。

双层门的其中一扇吱呀打开，透出室内鹅黄色的灯光，却配合阴雨拱托出一股潮湿的气氛。

“有事儿吗？”住户李振洋隔着防盗门问来者，同样一脸倦意。看样子大自然确实精明，雨水让人萎靡，剥夺人的生命力，将其返还给植物。

“看看。”来者冷漠地给出一个冷漠的回答。

 

李振洋侧身让出一块光亮，软塌塌地靠着门框，吊起眼角，盯着卜凡的下巴，示意他可以看了。

“开门检查。”

李振洋仿佛没听见一样，一动不动，继续懒散地盯卜凡的下巴。

防盗门上插着一束四层老太太给的艾草，说是可以驱蚊，可浓郁的气味窜进卜凡的瞳孔里，让他眼里的李振洋也镀上一层浓郁，身形模糊不清。

今天巡查了三个小区，他快累出工伤了，还有五分钟下班，卜凡本来也不想跟李振洋纠缠，不让看就不看呗，他正要一声不吭离开时，李振洋却不依不饶起来。

“这就完事儿啦？”

卜凡挑了挑眉毛，他平时不这样。

李振洋一贯来者不拒，但来者一般都得不到好脸子，更不用说意义不明的试探。

“嗯，完事儿了，你有事？”

“没事儿。”

“那我走了。”

卜凡一米九的大个子，像头熊一样从狭窄的楼道里缓慢向下移动。

更反常的是，李振洋没有收起潮湿的灯光，而是注视着卜凡一步一步离开，直到看不见他的发顶。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，但好在卜凡没有发现异样。

关上门，炉灶上煮的汤正在咕噜咕噜冒泡，李振洋走到厨房，从满是油污脏兮兮的窗户望向楼下，看到卜凡跨上摩托，若有所思的定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。整个小区静悄悄的，金属碰撞和咕咕的水泡破裂的声音仿佛来自同一个遥远的时空。

 

“走了？”

李振洋太过专注没意识到身后，被吓了一激灵。

“我的天，大姐可真有你的！”李振洋呲牙咧嘴的嫌弃道，“还没怎么着先被你吓死了！”

说着顺手拧上了天然气阀门，砂锅里的热闹一瞬间偃旗息鼓。

“出息。”

 

下午四五点钟，李振洋被敲门声吵醒，他刚打开门，一个人顺着门缝挤了进来，是他话剧社的一米六学姐。

这个话剧社已经名存实亡，李振洋早早退出，而这位学姐比他还早。

所以李振洋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他家的地址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找自己，更不知道这段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会有什么意外。

 

桌上的饭菜很简单，只有一盘苦瓜炒鸡蛋和一个砂锅，砂锅里是超市买的速冻肥牛片煮白菜叶，两个人的碗里盛着和肥牛一起买来的火锅酱料，汤里没放盐，得盛到碗里自己拌，李振洋美其名曰和下雨天最配了。

学姐早饿了，可现在一点都不想动筷子。

“饭是简单了点，但好歹有肉有菜。”李振洋以为她嫌弃饭菜简陋，可经他手还能吃的就只有这几样了。

于是学姐唉声叹气举起筷子，半天没下。

“我问你个严肃的问题。”学姐说。

“我俩不合适。”李振洋低头一边拌肥牛汤一边果断回答。

空气沉默了两秒。

“我走了。”

“别，你问。”

“我能在你这待多久？”

“你想待多久就多久，但你要记住，咱俩不合适。”

学姐又叹了口气。

“要我说你不如先趁热把饭吃了，有什么事比眼前的饭更好解决？吃饱了咱再发愁好吗？”

“我看过你写的剧本。”学姐似乎被说服了，架起一块鸡蛋放在嘴边。

“我那叫小品。”

“行，小品，挺有想法的。”

“那你来找我是想签约吗，我没时间啊，正准备献身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呢。”

“不。”

学姐斩钉截铁，和李振洋聊天不如吃饭，就算鸡蛋太咸。

两个人沉默着享受当下的晚饭，外面的雨早就停了，风却一直刮，凉气不断从四面八方窜进来撞向李振洋的小腿肚。

“我的鞋在外面。”学姐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。

“那怎么了？”李振洋不解。

“刚才来的那个人可能注意到了。”

她指的是卜凡。现在的治安法规定住户需向巡查人员报告住户情况，其中包括流动人员情况。李振洋以为她担心这一点。

“没事儿的，那个人我认识，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为难我。”李振洋端起碗，灌下最后一口肥牛汤，这一口温暖的汤似乎把体内所有的雨水全逼了出去。

“不是小事，”学姐从桌子上的纸抽盒拿出一张纸递给李振洋，示意他擦擦嘴，风轻云淡地说了句，“我被追捕了。”

 

无论在哪个年代，被追捕都不是一件小事，特别不是可以就着肉汤消化的小事。李振洋一句“你怎么不早说”都问不出口，早说有什么用，早说了你还能把人家赶出去不成？

“为 为什么？”

其实话一落地，直觉就已经找到了答案，学姐也一副你少装了的表情不作声。

“那我们怎么办。”

“我本来只是想来你这吃顿饭，没想连累你，他们说你做饭好吃。”

“谁造谣？”

“你前女友，我师妹。”

“哪个？”

“就那个，双马尾那个。”

“放屁，我都没给她做过饭。”

“好吧，你别问了。”学姐特别沮丧，原来的云淡风轻消失得干脆。

李振洋见好就收，两个人不再出声，学姐把脏碗摞到一起，拿去水池，李振洋听着自来水哗啦啦的声音失神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挽救这个跑来他家蹭饭又劳动的失足少女。

“为什么是你？”李振洋问，这时候水声正好戛然而止。

“不为什么，也会是你。”学姐这么说道。

李振洋的心从这一刻坠落到一层花园里，摔了个稀巴烂。他还以为这是很遥远的事情。

“你拉倒吧，我只写过小品。”

“被我夸过。”

“什么时候？”他听到这，突然慌起来，一慌脑子就不够转。

“就刚才啊。”学姐哈哈笑了起来

“那还有谁知道没？”

“只有你。”

李振洋放心了，然后他又听见一声笑，很嘲讽很刺耳的笑声。

“你很在意啊。”学姐脸上的表情让李振洋十分不适，是一种对立的表情。

“我不应该吗，”李振洋明白，但闹不清该怎么与这个女人进行接下来的对话且不冲突，末了补充，“但我不是在意你来我家这件事，也不是在意你怎么评价我写的东西。”

“我是不是该走了？不请自来还给你惹了麻烦。”

“那你要去哪？”

“不知道，反正不能回家，也不能去朋友那。”

李振洋叹了一口气，“那还是就在这儿待着吧。”

但学姐并没有因此表现出感激，还是一脸很 受伤。

女人真的很麻烦，即使到了穷途末路也很麻烦，李振洋早该明白。

“你搞清楚，看在你喜欢我的份儿上我才收留你，”话的内容虽然不友善，但好在李振洋说起话来总是软绵绵的，尤其对女孩子，“在我家里住的话就不能惹新的麻烦了，等过一段日子你打算好了就走，OK？”

学姐一声不吭，被识破心思的羞耻感封住嘴巴，怕一张嘴就是嘤嘤嘤。

“同意你就眨眨眼？”

学姐闭上了眼睛。

“好，成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