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
林墨拥有一艘渔船,休渔的季节就泊在码头,船也是他的家。
他的记忆只与这艘船相关,除此之外,还有从船舱向上望去,修饰着一段桅杆的四方天空。
他今年十九岁,在渔船上呆了十九年。
他总觉得自己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,从未上过岸。但其实不是,每个月中旬他都得去赶集市,采买在船上吃喝拉撒的所必需的物品,他也几乎不下水,因为如果他下水了,就没人拉渔网。
我以为是童话,但其实我是被排除在童话以外的人,想到这里,林墨就感到一阵只属于他自己的悲哀。
但这只是他人生诸多悲哀中,自找的其中之一。
他曾经有机会离开江海,离开船,离开漂泊的人生,去陆地上,去过确凿的生活,但他还是拒绝了,他觉得漂泊才是他的确凿。
但最近,林墨似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,他的iphone se里存着一千多张没有太大区别的四方天空,那是他躺在甲板上,唯一想去记录的东西,现在他觉得这一千多张照片使他凝固在同一个时间点上,不停地腐烂。
他像蜗牛逃不掉壳一样逃不出这艘渔船,他的生活,快乐,痛苦,都给了鱼虾和网里的海洋垃圾。
他对自己说,这样的生活本身是值得厌烦的,并不是因为他遇见了什么人。
那个人,林墨想过怎么去向别人形容他,但他想不到一个同样确凿的形容词,他在林墨的眼里,也很“漂泊”。
或许正因如此,林墨才会忘不掉他。
他在码头上卸货,听说是附近鱼贩子的弟弟,放了暑假帮家里干活。
干活时举手投足不得要领,力气全部用错了地方,林墨躺在甲板上,一会儿看天,一会儿看他,看着看着,紫外线作祟,眼冒金星。
他几步跳上岸边,干脆蹲在那人身边近距离观赏他卸货。
浓眉大眼,细皮嫩肉,但皮肤颜色明显是属于渔村青年。
眼睛很纯净,看不见一丁点复杂的坏心思和好想法。
人很腼腆,丝毫不具备渔村本地村民们随时迸发的热情或者客套。
他不敢主动和林墨搭话,更不敢制止林墨莫名其妙的观察。
越是这样,手上的力气泄得越不讲道理,那人喘着粗气,腼腆让他继续搬着水淋淋的鱼筐。
然后他就一头栽倒在了林墨面前。
林墨来不及救他,更来不及躲闪,新鲜的虾子从头浇下,扣了林墨一身。
林墨也眼前一黑。
怎么这么废物啊。
这是林墨想到的第一个可以用来形容他的,确凿的形容词。
那个人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林墨,那个莫名其妙看着他卸货的男孩。
周柯宇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一种从内部膨胀而裂开的危险,他还想得起几分腼腆:“你看我干什么?”
林墨:“我看你干什么!你哥让我在这里照顾你,你中暑了!”
周柯宇转了个头,他一时间不太想看见林墨,“我是说,刚才在码头。”
林墨轻轻哼了一声,起身坐到了周柯宇的床边,从这个角度,刚好可以看到泊在岸边的自己的船,“因为我能看到未来,我看到你会中暑,所以赶去救你。”林墨说得理直气壮,自己都深信不疑。
周柯宇被林墨浑身的腥味熏的想吐,虽然渔村到处都是腥味,但他总觉得林墨身上的格外刺鼻。
“但你什么都没做。”
“你傻啊你,天机不可泄露,我要是明说了,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!所以我才一直看着你,提醒你,懂吗?”
周柯宇闭上了眼睛,他想好好休息。
周柯宇后来才知道,这个叫林墨的男孩,拥有着一艘船。
渔村里长大的周柯宇,不被允许踏上任何一艘船,要好好读书,要走出去,不要回头。
周柯宇觉得自己像一大片被持续斩草除根的植物,家人自始至终的坚持,让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根应该伸向何方。
直到他认识了林墨,一个拥有一艘船的男孩。
周柯宇问林墨能不能去他的船上看一看,林墨说如果他又晕过去,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鱼。
周柯宇没有说话,心里觉得那样也不错。
夜里无风,船却依然摇晃。
周柯宇摸着黑一脚踏上了只有掌宽的木板,他下意识地向前伸手,摸到了林墨瘦削但是扎实的背脊。
他听见林墨分明轻笑了一声。
林墨的船与他想象中差了很多,和自己在渔村的卧室竟然没什么区别。
林墨不以为意,不允许他随便乱碰自己的东西。
周柯宇似乎也不感兴趣,径直走到了甲板上,不顾一切地躺下,枕着胳膊,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。
然后自顾自傻笑了起来。
原来这就是船,他这辈子第一次登上船,林墨的船。
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,太阳再次升起,周柯宇依旧在码头卸货,林墨依旧躺在甲板上百无聊赖。
然后就是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夜。周柯宇摸黑上船,躺在甲板上睡去,又在破晓时分赶回家,蹑手蹑脚翻窗回到卧室,抹去这个夜晚。
林墨觉得周柯宇有病,周柯宇说这叫自由。
船,或者说林墨的船,对周柯宇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吸引力,它仿佛不是眼睛所见的,单纯的船,而是一片海,真正的海,当夜幕降临,周柯宇偷偷摸摸登上它,就是在乘风破浪。
这种联想也让周柯宇感到一阵悲哀。
他的海竟然沦落为一艘不属于自己的船。
后来林墨开始出海了,周柯宇需要解决学校安排的任务,夜晚的秘密行动被暂时搁置。有时周柯宇缩在窄小的房间里,幻想这里就是林墨的船仓,他站起身,故意驼背,压低了身形,随着幻想的节奏左右摇摆,他看偶尔看向窗外被毒辣的日光摧残到垂死的野草们,只感到新生。
林墨的船回到码头,十九岁的老船长在用不经意的目光搜寻周柯宇的身影,这次他没有成功,他甚至幻想身后的船舱就是那间素未谋面的卧室,周柯宇会从身后走出,而非在码头出现。
今天还不是赶集市的日子,林墨怕违背的规矩,到了岸上,会变成无法呼吸的人鱼。
林墨于是深吸了一口气,转身走回了船舱。
那天夜里周柯宇也没有出现,林墨独自躺在甲板上,他恍惚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登船。
以往的倦怠和无聊,被那个人带走,又带了回来,只不过重新席卷而来的倦怠和无聊,让他更为难耐。
童话故事的必备元素,其实不是梦幻,而是牺牲。
天还没来得及亮,林墨上了岸,他当然不会无法呼吸,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船上生活的林墨是个路痴。
他在陌生的渔村里乱逛,时时抬头眺望自己的船,按照记忆中,从周柯宇卧室看向那艘船的画面,从来不认路的林墨找到了周柯宇的卧室。
黎明已然来临,窗后残留着上一个夜,林墨傻站在周柯宇的窗前,远远地看着一副被人随手放在窗台上的胶皮手套。
整个渔村正在苏醒,林墨觉得自己是时候回到船上了。
他转身却看到了周柯宇。
周柯宇出现在自己来的方向。
周柯宇看到林墨先是一愣,条件反射地挥手赶了赶成群而来的毒蚊子,然后便不再向前走一步。
林墨到现在也只觉得只有自己一人的秘密被撞破了。
“这么早你去干嘛了啊!”林墨熟稔地迎上去,故意提高了嗓门,不知一脚踩到了一段青蛙干shi。
“我去找你了啊林墨,你怎么不在船上?我以为出什么事了。”周柯宇语气有点急切,又条件反射地赶了赶围攻林墨的蚊子。
“我也来找你了啊!”林墨笑嘻嘻的,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很败火。
一个凑巧的误会而已,周柯宇自觉没什么好深究的,但他当时,看到空无一人的渔船,黎明还没来得及降临,他快被什么东西吞没了。
是寂寞。
他本来就没想好该怎么解释,自己为什么失眠,失眠为什么去找林墨,找林墨为什么选了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路线,为什么他并不是在意能不能真的看到林墨。
但在他亲眼看到林墨的那瞬间,他的注意力却越过了林墨,同样被窗台上的胶皮手套吸引住了。
也许只有如此,他才不必回答那些难题,也不必替林墨回答同样的难题。
那天夜里,在甲板上,周柯宇问林墨,他的船能到达最远的地方是哪里?
林墨回答他,是没有人的地方。
周柯宇莫名生出一种要把林墨的船夺走的冲动,他也说给了林墨听。
林墨笑笑,又说起自己能看到未来,你虽然很努力,但是夺不走我的船。
周柯宇揶揄他怎么不怕泄露天机遭天谴了。
林墨看着四方的天空,心里想,因为它从来没告诉过我答案。
时间最大的作用是能够终结事件,就像暑假会开始也会结束,周柯宇要离开渔村。
林墨盘腿坐在甲板上修补着渔网,庞大又细密的破旧渔网把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。
周柯宇看到这一幕时想到的是行李箱里用塑料袋包好的一袋鱼干。
周柯宇特意赶来道别,他要告诉林墨今晚他不会来了,明晚也不会,以后也许都不会。
但林墨能看到未来,周柯宇觉得自己也许不必多嘴。
林墨注意到了周柯宇的出现,却希望船能自己启动,带着他驶离岸边,离开岸边的人,到达最远的地方。
林墨的手机里继续更新如出一辙的天空,周柯宇卧室外窗台上的胶皮手套被人遗忘。
渔村的夏天会结束,也会再次来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