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art of gold
《鸽房》
《鸽房》
6月27日 夜
李李李放学回到家，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。平时一般被藏在电视机后面的白酒瓶，此时正摆在餐桌正中。父亲沉默地站在煤气灶前，沉默地搅弄着锅里的面条，从侧面看很窝囊，像是在冰箱里放了三天的手擀面条，团成一坨。
我妈呢，没回来吗？
李李李问，小心翼翼地把三个人的碗筷摆好。
“真是你妈的好儿子。”
父亲没好气地回了句。
李李李敲了敲那扇虚掩的主卧门，轻轻推开，母亲正侧躺在床上，背对着自己。她的背在客厅射来的光的映衬下，显出中年女性特有的臃肿。
妈，吃饭了。
李李李声音很轻，很小心，很畏缩。
母亲大概是嗯了一声，李李李不敢继续打扰她，于是将虚掩的门小心翼翼地复原，就像从没被推开过一样。
饭桌上，父子二人缄默无言，李李李认真地吞着面条，竭尽所能把西红柿打卤面吃出山珍海味的效果，他想讨好喜怒无常的父亲。父亲只顾喝酒，喝一口，啧一声。李李李碗里面条剩个底时，父亲已经喝多了。
叫你妈出来吃饭。
这句话缠绕着酒意，以及危险的预告，预告着违抗命令的人，必将不得好死。
李李李放下筷子，再次走向虚掩的门。
妈，吃饭了，再不吃面条坨了。
母亲一声不吭，像是睡着了，其实三个人都心知肚明，母亲清醒着，清醒地要做违抗的人。
李李李听见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，听见父亲的拖鞋趿拉的声音，听见自己被父亲一把推开，肩膀撞击白墙的声音。
李李李亲眼看着他们的背影，醉酒的父亲抓住母亲的短发，将她从卧室的床上拖到餐桌旁，李李李尾随着他们，观察着他们，直到对眼前的场景失去了感知。而在此之后，他就能把此刻头顶的灯想象成某个破剧场的追光，发疯的父亲，挣扎的母亲，都是演技拙略但对艺术怀有热忱的演员。
母亲的反抗毫无作用，她的脸被按压在雪白的面条里，李李李的大脑发出了干涩的阻滞声，那是一个念头跳出来的声音，那念头与耻辱相关：多年的户外劳动，让她晒得黢黑。
李李李木讷地看着父亲的愤怒，愤怒之中还显露出生活不顺遂的中年男性所特有的恶趣味与猥琐，他居高临下，得意地欣赏着面条里那张恐惧的脸。
欣赏他仅有的杰作。
李李李不知道自己抬起了手，也不知道手指摸到了墙壁上的灯开关。
啪——
演出结束。
暴力，愤怒，委屈，耻辱。
结束。
6月28日 日
教学楼北边的楼梯是李李李的行走路线，不引人注意，不会有麻烦找上门。
他喜欢站在三楼的拐角，从那里能看到紧挨着学校的一栋居民楼，居民楼的侧墙上建着一大片鸽房，但他从没见过一只鸽子飞进去过。
今天很晒，铁制栏杆上还残留着正午日照的余温。李李李用肚子抵着栏杆，探身出去，长舒了一口气。
他在这样的时刻才感到轻松。
如果不是吵闹和肮脏的嘲笑与辱骂从脚底下传来。
那伙喽喽推搡着一男一女走向北墙，学校北面有一排板房，与北墙一起形成了一大片视野盲区。平时学生们在那里做些不能做的勾搭。
李李李认得打头的“大哥”周强，自己的同班同学。
喽喽们也看到了楼梯上的李李李，跟在周强身后的小弟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，起码在李李李的视角里是这样的。周强昂着头，分明朝李李李猥琐地笑了一下，摇摇头，继续带着人向板房后走去了。
李李李有一瞬间以为周强会一下蹦到三楼高，只用两根手指就把自己整个人揪住，然后掼到地上，只需要一拳，就让自己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。
幸好他没有这么做。
不知道是因为感恩周强的仁慈，还是终于看到了一只鸽子飞入鸽房的缘故，李李李壮着胆子，在他们之后，也走进了那片未知的阴影中。
于是李李李就正好看见了那男孩和女孩，被混混揪着头发，强迫着接吻。与其说接吻，不如说用鼻子互殴。
年轻的脸在外力强迫下猛烈撞击，痛苦不已，面目扭曲，那个女孩让李李李想到了昨天的母亲，他只可惜这时手边没有一个开关，能让天暗下来。
再然后，周强发现了正在偷看的李李李，李李李的目光也对上周强那双吊翘眼。李李李拔腿就跑，他拼了性命，他恐惧不已，超出了一个普通学生对小混混的恐惧，但他也说不清到底算什么，也许是周强让他想起了他的父亲。
李李李跑出校门，逆着人流一直跑，朝没有人去的方向，朝闭塞阴晦的尽头，他并不知道在中途，在树木和杂草的包围下，会闻到香油的味道。
浓郁，醇香，像是幸福和睦的家庭特有的味道。
李李李钻进杂草，又钻出杂草，只能听见机器轰隆的声响，闻到更浓郁的油香。
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，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圆点，大概盘子大小，是李李李有生以来见过最黑的黑。圆点在李李李眼前一圈圈扩大，后来变得像一口棺材，像山洞，像未来。
李李李看着黑色的圆点，突然感到身体的一部分与它产生了难以言喻联结，随它一起生长，诡异又羞耻。
黑色圆点的中心接着出现了一道细长的银色光线，它颤抖着移动，然后是两道，三道，越来越多，越来越密集。
李李李吓坏了，站在原地，他开始混淆，最后要了自己命的，到底是眼前的未知之物，还是自己的那部分。
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。
“喂。”
黑色圆点和银色光线瞬间消失了，李李李眼前终于出现了他原本在寻找的香油作坊。
作坊很小，很破，一半生产，一半生活。
“你刚才看见了？”
一个和李李李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窗口，不知道看了李李李多久。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肉，眼睛比一般人要大，眼眶凹陷，嘴唇很薄。
她注视的方向，是李李李僵住的手。
李李李的第一反应是逃跑，因为他意识到黑色圆点和银色光线消失了，但联结的结果并没有。
结果是腿软让他扑倒在地，鼻子撞上石头，血流如注。
“看到了也没关系。”
女孩似乎一眼看穿了李李李的窘迫，她把上身探出窗口，语调轻松又昂扬，李李李似乎听到了女孩专属的BGM。
“恐惧哺育心灵/保卫以后的日子/血和眼泪作伴/擦擦你的脸吧，孩子。”
李李李胡乱抹了一把脸，鼻血混着沙土，不用想也一定很狼狈。
那到底是什么东西？
李李李问到，仍然恐惧颤抖。
“宇宙的诅咒是浪漫/浪漫杀死人类的想象/想象从未存在/存在是我。”
女孩笑了起来。
“我是dealbreaker。”
李李李观察着女孩层层叠叠的颈纹，就像观察从宇宙深处而来的辐射波。
李李李相信了她的话。
6月29日 日
李李李没有想到，会在别人嘴里听到昨天发生的事。
李李李也想不到，这个“别人”会是周强。
周强说那是外星人的迹象，他说他会亲自抓住外星人，搞清楚外星人怎么勃起，代表中国报名评选诺贝尔奖。
李李李埋头解着草稿纸上的方程式，脑子里想的是昨天的鼻血和女孩的颈纹。
“哎，昨天没吓到你吧？”
周强把烟屁股砸向李李李的头，李李李吓了一跳，他抬头时，发现教室里所有人都在看他。
所有人拥有同一种表情，对李李李抱有无比期待的表情，期待他做出什么能让人咂摸至少一个礼拜的蠢反应。
可是周强不一样，周强没有看李李李，而是望着窗外，点燃了另一只烟。
李李李脸红了。
放学后，李李李又去了小作坊，他想帮周强抓外星人。
女孩依旧站在窗口，李李李记忆里的颈纹蔓延成了今天女孩满脸的血痕，她开朗地笑着，隔着老远冲李李李兴奋地挥手，李李李又听见了她的BGM。
“一升悲伤的泪萃一滴油/破晓/石头和沙可以做梦。”
痛吗？
痛吗？
痛吗？
李李李问女孩，甚至伸出手想要越过窗户触摸蜿蜒的血痕，但李李李并不清楚，他心中的其实不是关切，而是越来越多的羡慕，羡慕她的伤痕，羡慕她的BGM，羡慕她的自由和不自由。
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，她骤然变得愤怒，她怒视眼前的一切，像被一刀割下尾巴的野兽一样冲着李李李嘶嚎。
滚！
滚！
滚！
刀仿佛拿在李李李手上一样。
李李李吓得缩回了手，在女孩的恐吓中，他听见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声音。
周强的打火机点燃了周强的烟。
之后李李李才听见一伙人走近的脚步声。
那些人看到李李李和女孩便停下了脚步，发出动物园或是马戏团观众的笑声，李李李再熟悉不过，这声音也许是自己人生专属的BGM。
嗨。
李李李转过身，妄图用身体挡住窗口的女孩，但实际上于事无补，可只有这样，他才能假装女孩不存在，他才能取而代之，他才能模仿女孩打招呼的样子，向周强热情地挥手，尽管抄袭来的女孩笑容在他的脸上变得难堪又令人作呕。
BGM的声音更大了。
李李李满心期待着周强的反应，他亲眼看到周强笑得那么开心，那么激烈。
于是李李李流下了一滴真正快乐的泪。
6月29日 夜
李李李把钥匙插进锁里之前，就听见了门后的打骂声，可他还是打开了家门，因为他不敢逃避。
没有意外，客厅一片狼藉，斜躺在地板上的电视屏幕上蜿蜒着一条裂痕，让李李李又想起了女孩的脸，也是如此。
也许因为李李李的登场，让父母的战场转移到了他们的卧室，李李李放下书包，看到空白的餐桌，心情这才沮丧起来。
直到卧室传来一声并不常规的巨大声响，这样的心情才消失。
李李李冲向卧室，打开门后只见母亲臃肿的身躯躺在地上，她的头下蔓延出一圈鲜红色的圆圈。
父亲无动于衷地背对着一切。
李李李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不知道最后是谁拨打了120，总之母亲和父亲都离开了这个场景，这个场景里只剩下了李李李。
李李李蹲在红色圆圈前，手里攥着一卷卫生纸，撕下两格平铺在红色圆圈上，白色很快被红色淹没，李李李又撕下三格，平铺在红色圆圈上，白色再次被淹没。
然后他吐了。
嘴角上还挂着呕吐物干涸的印记，李李李跑到了小作坊外，他躲进一面断墙后，嫌夜色不够。
李李李这时只想念两个人，女孩和周强。
但他觉得这时女孩不会出现在窗口，就像超市过了营业时间，收银员就不会给你买的特价面包扫条码。
事实上也是如此。
作坊外停着的一辆破桑塔纳突然启动了，李李李看到驾驶室坐着一个中年男人。
过了一会儿女孩坐上了副驾，李李李猜男人多半是女孩的父亲。
桑塔纳开走后，李李李走向了窗户，他向里面望了望，企图寻找可以证明外星人存在的证据。
他想，也许可以把那玩意拿到手，献给周强，告诉他，我们可以一起证明存在。
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。
李李李在窗下睡着了。
被叫醒时看到的是女孩父亲的脸，父亲蹲在李李李面前，慈祥地笑着。女孩站在她父亲身后，手里拎着黑色的塑料袋，面无表情。
这个场面在李李李眼中有些诡异，他猛然联想起父母卧室里那摊没收拾完的血，混着自己的呕吐物，条件反射，再次干呕起来。
女孩父亲厌恶地站起身，一句话没说，转身离开。
女孩也是如此，就像从没见过李李李一样。
6月30日 日
李李李今天决定，加入周强的讨论。
这是他被周强和喽喽们堵在鸽房正下方时做出的决定。
我见过外星人，黑色的圈，银色的线。
我和她说过话。
她是白色的。
李李李人生的BGM再次响起，可是周强说，“带我去看看。”
他真是个好人。
又闻到香油的气味，李李李看见女孩站在窗口，快乐地奔她而去，她脸上那痊愈中的伤痕满是希望。
可女孩却一言不发。
人们嘲笑时，她一言不发。
人们推搡李李李时，她一言不发。
人们朝李李李扔土块时，她一言不发。
她始终/一言不发
任凭李李李如何解释，人生的BGM始终无法休止。
周强带着人离开后，李李李的世界也从此一言不发。
很多天过去 夜
李李李梦到了黑色的圆圈，银色的线，今天父母的离婚协议在又一次争吵中被撕成了碎片，也撒进了他的梦里。
他睡不着，夜里三点半。
李李李走向小作坊，他远远看到，女孩正站在窗前，等他。
李李李走近，女孩脸上的伤已经彻底痊愈。
她头顶上，黑色的圆圈终于出现了，女孩的眼眶凹陷，女孩趴在窗台，女孩的人生BGM响起，女孩微笑。
“你想和我一起吗？守护这个世界。”
李李李后撤了一步，他感到黑色圆圈正凝视着他，于是他摇了摇头。
“你想和我一起，守护这个世界。”
他感到黑色圆圈移开了视线，李李李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李李李看见了女孩的父亲，手里拎着黑色塑料袋，出现在女孩身后，女孩回头看向她的父亲，踮起脚，轻轻吻上他的胡渣。
李李李刚刚产生的梦想就实现了。
原来梦想实现的感觉，并不能记录。
从此，李李李人生的BGM变得和女孩一样了。
乐器是自由、梦和链条。
他下一个梦想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黑色圆圈和银色光线。
李李李站在女孩身边，窗口的左侧，聆听共同的人生BGM。
他才知道，从窗户这边，能看到市郊的山。
他才知道，女孩挥手的对象，是那座山。
“下一个是谁？”